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黨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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黨羽

“請您獨自入內。”

跟隨那列騎兵進入羽林衛營地後,李星鷺並小孟、小何三人一路行至西面占地最寬闊的一個營帳前,然而這回她能夠通行,小孟與小何卻被攔在帳外。

她心底有一瞬間的猶豫,但終究還是被推動案情的急切與篤信對方不會光明正大謀害朝廷命官的念頭說服,於是在轉過頭拋給小孟、小何一個示意他們安心的眼神之後,她就毅然掀開帳簾踏進其中。

率先入目的是擺在營帳左右兩側的一排蘭锜,兵器整齊有序地陳放在架上,她粗略地掃了一眼,隨後便將視線投向落座在上方主座的……一對男女。

體態英武、膚質呈小麥色的男人毫無疑問是羽林衛副統領吳瑉,但他身側那個叫人移不開目光的女子卻不知是何方人物——其人生就一雙瀲灩生姿的桃花眼,眉粗而濃,唇瓣薄薄地抿成一條線,奇異般將嫵媚與英氣兩種矛盾的特質糅合,顯出獨特的風情。

李星鷺一直盯著她,倒不是真的移不開目光,只是乍一看去總覺得對方五官眉宇間有種熟悉感,卻又一時摸不著感覺的來源。

“李寺正,吳某有失遠迎,還望務要怪罪。”

這時,吳瑉輕咳一聲,打斷了她過於直白的註視,他站起來伸手指了指左側的席位:“請先入座吧。”

李星鷺依言落座,旋即她再去打量上首二人,發現吳瑉仍沒有介紹那位女子的意思,因而忍不住主動詢問道:“吳統領,我方才被那位謝統領派來的衛兵以‘軍中禁令女子入營’為由攔截,難不成這條軍令並不存在、只是謝統領杜撰而出的?”

“不,的確有這麽一條軍令……”

吳瑉又是一陣咳嗽,任誰都能看出他的尷尬與慌亂,這副模樣倒是與李星鷺想象中的鐵血將領大相徑庭。

他身側的女子擡手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終於開口說話:“吳郎,不就是稍微利用點職權放我進來與你幽會嘛,我瞧這位李寺正不似那等愛說閑話之人,你即便是解釋清楚也沒什麽的。”

李星鷺:“……”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還是不告訴她比較好,她對這種情愛秘辛一向避之不及,唯恐自己成了知情人就要被迫幫著遮掩。

“李寺正,我姓康,你喚我康娘子罷。”

與尋常女子或柔和或清脆的聲線不同,康娘子嗓音沙啞低沈,聽上去有股獨特的魅力:“我平日裏瑣事纏身,今天正好得空才來尋吳郎排遣煩悶,但如今你們有公務相商,我自然不打擾,便當我不存在就是。”

康娘子邊說邊理了理吳瑉的衣襟、似乎還順勢摸了一把他健碩的胸膛,這副令人臉紅心跳的調情看在李星鷺眼裏,她的心情卻不是羞赧或驚愕,而是疑惑——

因為吳瑉的眼神中混雜著緊張、驚訝、期待等多種覆雜的情緒,更因為康娘子的神態舉止不像是對待愛人或情郎,她的漫不經心、她的撫摸,渾然透露著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

李星鷺若有所思,卻沒有貿然開口說些什麽。

“你來羽林衛營地,定是為了章統領遇害一案。”

一番怪異的拉扯之後,吳瑉主動切入正題:“章統領為人豪爽,與羽林衛將士們都是兄弟般的交情,幾乎沒有仇家。”

這句‘幾乎沒有’是個明晃晃的提示,李星鷺心中曬笑,倒也順著追問道:“吳統領您既然願意協助調查,想必會告訴我,章統領少有的幾個仇家是誰吧?”

“近年來黨爭風波蔓延京城,章統領卻是對陛下忠心耿耿,若按照他們結黨營私的話術來說,章統領就是保皇黨,他從不接受諸位藩王的示好,因此備受他們手下黨羽的敵視。”

吳瑉的口吻極為平和,仿佛一字一句的敘述全是客觀事實:“……還有一個人——你應當知道謝通與我輪流代掌羽林衛兵權,為了避嫌我本不該提及他,但他與章統領的仇怨在羽林衛中無人不知,蓋因他調入羽林衛七年、資歷深厚,當初前任統領卸任,所有人都認為他會接過兵權,但章統領卻一經加入就被提拔為新統領、直接踩在了他頭上。”

聽罷,李星鷺沒有立刻接話,而是悄然朝著康娘子投去目光,卻正好撞上對方的視線,她連忙裝作不經意地轉向吳瑉、表現出為了尊重他而看著他開口說話的模樣:“吳統領,你們羽林衛是天子親衛、軍規嚴苛,那麽為防有人混入衛兵之中或是衛兵曠工,你們對於衛兵上值的人員流動應該有記錄吧?”

見吳瑉點了點頭,她覆又問起記錄的保存時效。

“李寺正,你其實是想問章統領遇害當晚哪些軍中將士沒有不在場證明吧?”

吳瑉話語說得愈發直白,他給的答案更是簡潔明了:“案發當晚,也就是臘月十八日,我負責留守營地,而章統領率領一□□林衛宿衛皇城,除卻趁閑休沐回府的謝通之外,軍中沒有人員缺席。”

談話間,謝通的殺人動機和時機倒是全部被暴露出來了。

李星鷺神色凝重,她遲疑著問道:“如果我想與那位謝統領見一面,試探一下他的反應……”

“我勸你最好不要為此浪費時間,雖然謝通未必是兇手,但單憑他與章統領的仇怨,他就不會配合調查。”

吳瑉第一時間否決了她的打算,似是在真心實意地勸誡她。

聞言,李星鷺仿佛豁然開朗般露出笑容,她從座位上站起,朝著吳瑉和康娘子告辭道:“既然如此,我就不繼續在營地花費時間了,吳統領,多謝你提供的消息,案情應當很快就會告破,到時我定當如實說明你的貢獻。”

“不敢當,若能破案自是李寺正你自己的功勞……”

康娘子坐在原地自斟自酌,吳瑉倒是起身相送,她與對方又一陣客套,隨後才終於走出這座營帳,在帳簾落下的那一刻,她唇邊的笑意快速褪去,只餘一片冷淡平靜。

她一路沈默著離開羽林衛營地,直到坐上來時的馬車,她才擡起車簾,對著外面正在駕車的小孟問道:“你見過長公主嗎?”

“當然,我與小何在三年前沈大人初入刑部為官時就在他麾下辦差了,自是跟著他面見過長公主殿下。”

發覺她有聊天的意圖,小孟便將手中的韁繩移交給小何,然後直接轉過身回答她。

李星鷺故作好奇,口吻中帶上些許向往:“長公主形貌如何?我聽了那麽多她的事跡,甚至都被視作她的黨羽,卻還沒見過她的真容呢。”

“我哪敢直視那位殿下的尊容,只記得她高調的排場與威嚴的氣勢了。”

向來不著調、連沈舟雲也敢當面調侃的小孟難得表現出忌憚克制的情緒,這倒是讓她感覺很微妙。

不敢直視嗎?

她回想起自己直視那位康娘子的次數、甚至連對方的五官都快印在腦海中了——如果她沒猜錯的話,康娘子的真實身份就是威名赫赫的大業朝長公主、原書的重量級反派齊海晏。

李星鷺不知該如何評價這位長公主的偽裝,若說她表演得敷衍,她倒也給出了身在營地的合理理由、化名康娘子不容易聯想到她父皇宣文帝或是母親孟貴妃,但若說她演得多麽嚴謹,她對待吳瑉的態度卻又存在太多端倪。

吳瑉已經是手握兵權的羽林衛副統領、前途無量的禦前紅人,但面對康娘子時,他的一舉一動都顯得局促、姿態也下意識放低,而反觀康娘子——李星鷺不知道已有家室的長公主口中所謂軍營幽會是真是假,但就算是真的,那也更像上位者順手而為的樂趣,她沒有把吳瑉放在心上。

不過李星鷺並非關心長公主的風流韻事,也沒想要借著一面之緣把對方分析琢磨透徹,她唯一在意的是長公主的目的。

她先前認為長公主想借著調查章軒一案清除羽林衛中其它黨派的實力、順勢將公主黨勢力安插進去,但羽林衛副統領吳瑉明顯已經是公主黨黨羽了,也就是說只需要鏟除異己,長公主就能直接掌控羽林衛。

這個異己是誰?非謝通莫屬。

無論謝通與寧王的關系有沒有暴露給長公主無處不在的情報網,他都是必須除去的目標,因為他不肯為長公主效力、因為他擋了願意為長公主效力的吳瑉的前途。

思及此,方才吳瑉明示暗示謝通可能是章軒一案的真兇那番言語就衍生出另外的意義——他自己想要借此把謝通這個競爭對手拉下水,還是長公主授意他攀扯謝通呢?

比起在章軒剛遇害不久這個敏感的時間段直接暗殺謝通,指控謝通是命案真兇顯然是更穩妥的做法,畢竟一個罪臣當然不能繼任羽林衛統領。

“假使長公主的政敵沒有犯罪,我就要捏造他們的罪證,假使長公主的門客犯了罪,我就要為他們掩蓋……”——江州丹霞山下沈舟雲的言語猶在耳邊,那時她是勸誡他投靠長公主的人,而如今她才明白其中的無奈為難。

雖說也不是沒有一種可能,即長公主真心懷疑謝通為了圖謀兵權而殺害章軒,她只是順水推舟把事情捅到李星鷺面前,但是問題在於,如果利益是殺人動機,那長公主其實也很有嫌疑。

誠然章軒是保皇黨、是忠心於宣文帝的純臣,而宣文帝與長公主在很多事上立場態度一致,可是‘很多’不意味著‘全部’,否則長公主為什麽要在自己父皇的親衛中安插黨羽、甚至試圖掌控羽林衛呢?

與那些只把女兒當盤菜的父親相較,宣文帝已然算是慈父,他給了長公主榮耀、地位、權勢……但他最重要的東西,皇位,仍然牢牢把握在他自己手中,而長公主如果是個知足的人,她就無法成為朝堂中的‘無冕儲君’,所以這父女倆的矛盾看似簡單、卻永遠無解。

金吾衛有孟長贏、羽林衛有吳瑉、京兆府還有沈舟雲,長公主相當於捏住了京城守備的命脈,她該不會真要行謀逆之舉吧?

李星鷺深吸一口氣,她以為做好被掌權者當刀使的心理準備就足夠了,但現在她必須考慮到一件事——她這把刀究竟只是起到刺中諸王黨羽死穴的作用,還是用來玉石俱焚?

命沒了,功名利祿也不過是一場空,她可不想為這個案子搭上餘後人生。

“我們回到沈府了。”

小孟的聲音打斷了她沈重的思緒,她擡眸望去,只見沈舟雲如同昨日一樣站在府門外等候,她立刻調整好表情,躍下馬車朝他奔去。

被她撲進懷中的一瞬間,沈舟雲面容上浮現出幾分詫異,似乎是沒料到她會在人前主動與他親近。

李星鷺一邊摟著他往房間的方向走,一邊將今日的所見所聞全部告訴他。

“康娘子……長公主的封號是壽康,因為陛下的子嗣要麽夭折要麽病故,他希望唯一長大成人的長公主能夠長壽安康。”

解釋‘康娘子’這個化名的緣故之後,沈舟雲果然猜出了她的想法:“你懷疑長公主為了得到羽林衛兵權而使人謀害章軒?”

“就只是懷疑而已,我並不篤定。”

李星鷺心知沈舟雲不可能外洩她的言語,因而也毫無顧忌地承認了。

沈舟雲沒有表態讚同或是不讚同,他只是追問道:“那長公主為什麽要費力運作你成為主審官,而不是選擇一個更聽話的黨羽直接為她消滅罪證、順便把臟水潑到謝通身上呢?”

“所以我無法篤定長公主是殺人主謀,但我大概知道她為什麽要安排我來查案。”

李星鷺努力使自己的聲調顯得有活力些,卻掩飾不住郁悶情緒:“因為很多人目擊了案發現場的場景,她不能憑空捏造罪證,所以她需要一個會查案的人從中找到證據,然後再動手腳。”

謝通有殺人動機、有殺人時間,但這不足以構成證據,長公主總不能派人在宣文帝和文武百官面前憑這些指控謝通。

“所以你的下一步計劃是什麽?無論長公主、寧王這些勢力如何插手案情,你要做的也還是先查清真相。”

沈舟雲說的沒錯,掌握真相,她才能獲得一點主動權。

李星鷺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了他一個聽起來與此前話題毫不相幹的問題:“沈大人,如果齊世安約你單獨在一個偏僻的地方會面,你會赴約嗎?就算赴約,你會對他放松警惕嗎?”

聽到這個問題,沈舟雲起先皺眉疑惑,但不多時就領會了她的意思:“你是說,假如兇手是章軒的仇家,那章軒根本不會答應與對方在冷宮見面,更別提毫不設防的被正面殺害。”

“正是如此,這就是我不懷疑謝通的原因。”

李星鷺隨之道明自己接下來的計劃:“能夠讓章軒在夜巡途中赴約相見、並且毫不設防的人,哪怕他羽林衛那些手下也不夠格,因此我要尋找更符合條件的人,而章軒升遷前曾在冷宮辦差,我想再度進宮向資歷老的宮人打聽他以前交情好的人……”

“若要進宮,你須得小心。”

這是沈舟雲第二次勸告她,而這一次他的神色顯然更為嚴峻:“我今日入宮求見貴妃,居然還是被拒之門外,並且我註意到貴妃的長樂宮多出很多陌生的宮人,反而我從前眼熟的那些不見蹤影……我總覺得,宮中局勢很不對勁。”

孟貴妃竟然還是沒有接見沈舟雲?

李星鷺也感到有些疑慮,但她別無它法,縱然那座宮廷潛藏著再多危機,她都要再走上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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